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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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那日在松槐院, 他險些便被騙了。
小娘子緊緊握住他的手指，淚眼朦朧：“我不好嗎，為什麽不喜歡我？”
她哭的傷心倔強, 眼淚滾下來，打的沈敬之心裏發慌。
他幾乎要動惻隱之心, 虧得沒動惻隱之心。
隔壁店鋪出來個頭戴帷帽的婦人，見他怔在原地看向遠處，不由跟著瞥了眼，“信陽侯府那位？”
“是。”沈敬之回神, 垂下眼眸回答。
婦人冷笑一聲, 擡手略掀開帽紗：“你當初不該心慈手軟，婦人之仁。”
沈敬之沈默。
婦人甩下帽紗，見狀言語更是不忿：“我叫你娶她, 再休妻，讓她糟糠下堂。你卻瞞著我，跑去退什麽信物, 不輕不重的巴掌根本就打不疼侯府。你與我回稟，避重就輕，你便是這麽孝順我的。”
“娘, 侯府的事終究與她無關。”
“那我這張臉又跟誰有關？！”
怒氣噴薄, 帽紗浮動, 傷痕斑駁的臉若隱若現。婦人眉眼陰戾，眼尾嘴角的褶皺在日積月累中如溝壑一般, “我便是活該被燒成這副模樣？！”
“當年娘拼死護住你逃生, 不是為了茍延殘喘像螻蟻一樣活著。你是娘的兒子, 天資聰明又肯吃苦，娘給你請最好的先生, 不論多少銀子都無所謂，娘傾盡所有，盼你出息為咱們娘倆報仇。
你晝夜苦讀，費了多大力氣才有今日造化。而今卻連個小娘子都狠不下心來，日後又該怎麽對付他們！
他是侯府世子，人前人後尊貴，你呢？都是信陽侯的兒子，憑甚你比他差，比他賤，活該連出生都見不得人！”
沈敬之閉了閉眼，窒息感像陡然襲來的暴雨，沖垮河堤後將他狠狠拍進水裏。
這套說辭他從記事起便開始聽，但凡他累時想休息或是同其他孩子那般偶爾偷玩，母親便會耳提面命，罵他沒出息，不長進。他不能松懈更不能疲憊，因為母親會時刻盯著他，告訴他自己必須比所有人更努力，才能有機會一步步爬到高處，把那個人那個家族全都踩到腳下。
他活著仿佛也只剩下一個目的，對付信陽侯府，對付魏含璋。
這是自小到大刻在骨子裏，他無法擺脫的執念。
如枷鎖般，沈重壓抑，拆卸不去。
寶相寺，他收下蕭含玉送來的絹帕，看她恬淡嬌俏的笑，他不是沒有一點心動。他生出過妄念，想著不如就此違背母親訓誡，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白首偕老。
他動過心思，且短暫地猶豫質疑過自己的人生，是否就甘願與母親要求的那般，背負報覆，忘記自我。
但那點漣漪很快被母親掐滅，即便彼時她還未進京，但只要想到她，沈敬之便會想到過往十幾年她對自己的約束管教，便再沒旁的心思。
就像現在，只不過是遇到蕭含玉，母親便會用陰惻惻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
她責他優柔寡斷，恨他不爭氣。
沈敬之摩挲著黃玉印鑒，耳畔的喋喋聲斷斷續續，末了還有隱忍的哭泣聲。
“娘什麽都沒有了，只剩下你。”
“你是娘唯一的依靠，不能讓娘失望。”
他攙起婦人的手臂，垂目溫聲說道：“娘，我不會的。”
婦人轉涕為笑，拍拍他的手背，母子二人從巷角離開。
槐樹葉子被烤到卷邊，直到傍晚日頭西斜才稍稍回過氣，乘著夜風趁機舒展，拼命汲取空氣裏的濕潤。
裴朔拎著酒放到桌上，擡頭看對面人，一笑：“有心事？”
自打回京後，他的副將鄭崢便不對勁兒，渾身上下都寫著“生人勿近”四個字。他話少，如今幾乎整日不開口，面具下的眼睛幽黑如墨，埋著心事般。
裴朔倒了兩碗酒，推過去一碗：“你不說從前，我便不問，你我戰場上同生共死，有著過命的交情。鄭崢，不管什麽事，我能幫忙你便開口。”
鄭崢擡起眼皮，笑了笑，跟他碗碰碗，一飲而盡。
“知道。”
裴朔也跟著笑，深吸了口氣，走到扶欄處壓下身子，看街道上人來人往，燈火通明的店肆，煙火氣十足，他扭頭：“我有點緊張。”
鄭崢：“將軍緊張什麽？”
“我怕讓未來娘子失望，怕她嫁給我後覺得我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麽好，怕她只喜歡打仗的我，不習慣在家裏的我，怕她後悔。”
從鄭崢的角度，能看到他緊張地雙手攥起，又去用力摳扶欄，俊美無儔的少年郎露出幾分忐忑，又用笨拙的方式掩飾。
他明明很好，卻在成親前不斷否定自己。
鄭崢扶額，給自己倒了碗酒，沖他舉起：“將軍多慮，蕭娘子風評極好，不會朝三暮四。”
裴朔直起身：“她是很好，是我不夠好而已，除了舞槍弄劍，我沒有半點是處。”
“或許蕭娘子就喜歡將軍舞槍弄劍。”
裴朔大笑：“你倒是會安慰人。”轉頭頓了少頃，又忍不住問，“你認得蕭娘子？”
鄭崢楞了瞬，旋即往後一仰，雙手交疊枕在腦下，笑著說道：“說的人多了，便有耳聞。”
京中不少小郎君愛慕她，想娶她做娘子，只是礙於信陽侯府的威勢不敢開口。信陽侯和顧氏對這個外甥女很好，如同親生，他們若要挑選，定是會為她選最好的郎君，故而尋常門戶不會不自量力。
這麽多年過去，顧氏對蕭含玉的婚事絕口不提，那些門當戶對的便也罷手不問，可說到底，還是有人按捺不住，私底下議論。
裴朔自然也聽說過。
“是不是覺得不像我？”
鄭崢此刻也趴在扶欄，微風拂過臉，有些醉意，他撐著臉忽而一笑，“不大像殺伐果決的將軍。”
裴朔聞言拍他肩膀：“這種事我也只跟你坦白，不叫旁人知道。”
鄭崢嗯了聲，兩人仰頭看了會兒星星，他自言自語道：“若我娶親，說不定比你還緊張。”
夜裏的教坊司笙歌聒耳，絲竹喧天。
身著薄羅廣袖長裙的女子剛給賓客餵完酒，手指便被攥住，她擡眸輕笑，唇附上去咬住那人耳垂，也不知說了什麽，哄得他開懷大笑，扯了那手指舉到嘴邊，一通折騰，女子笑著躲癢。
兩人跌到裘毯，女子翻身在上，剛解開他衣領，外頭有人叩門。
她摁著男人的肋骨直起身，眸中帶著醉意，男人厭煩地嘟囔：“誰這麽不長眼，壞我好事？”
女子盯著門框，看到那身影一動不動，忽而俯身親了親男人的臉，用蜜餞似的嗓音說道：“阿郎莫急，且先等我料理完門外那位，再來陪阿郎消遣。”
那人卻是不肯罷休，纏著她好是一番廝磨，這才放手。
“可得快些回來。”
女子攏好衣裳，擡手又將發鬢理了理，出門去。
隔著層層厚墻，還是能聽到各屋傳來的汙言穢語。
女子撥弄著指甲，腮邊垂落的幾綹發絲遮住眼眸，她瞥了眼來人，嗤道：“你便不該來這種地方。”
女子正是獲罪趙家嫡女趙樂，她衣裳單薄，向來素凈的面孔被脂粉塗抹，少了從前的尖銳，多了些嫵媚柔和，此刻雖攏著衣裳，但薄裳遮不住肌膚，嫩粉色若隱若現。
“那你呢，為何不肯跟我走。”
銀質面具在橘色暖光下，依舊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趙樂瞟著他，從眸眼到下頜，忽而一笑：“家都沒了，我走去哪裏？在教坊司至少我衣食無憂，吃穿不愁，難不成像你一般連真面目都無法世人？”
趙樂托著腮，眨了眨眼：“鄭崢，鄭將軍，既改名換姓，便別往回看，小心掉進泥潭爬不上來，你也不是每回都有貴人相幫，每次都能化險為夷的。”
鄭崢目不轉睛看著她：“跟我離開京城，我們去邊關，再不回來。”
趙樂不禁掩唇輕笑，笑著眼眶酸脹，她停下來，像看著一個異想天開的瘋子。
“你姓鄭，我姓趙，咱們不是一家人。鄭將軍，上回你為了我險些被抓回去，難道忘了？如今你是受人敬仰的鄭副將，不應該犯糊塗，更不應該再記著我。
你走吧，此生我不想再見你了。”
她轉過身，固執地揚起頭，雙眸睜的滾圓，不叫眼淚掉落。
鄭崢：“我是你哥哥，這輩子都不會變。”
趙樂吸了吸鼻子，無動於衷。
“趙家出事，裏頭牽涉太多，不是你一個女娘便能查清的。你在銷金窟裏作踐自己，根本不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阿樂，跟哥哥走。”
趙樂雙肩顫抖著，低頭胡亂擦了把淚，卻沒轉過身來。
鄭崢上前，她慌忙往旁邊避開，像是受到驚嚇。
這讓鄭崢想起逃離那夜看到的場景，他自尊驕傲的妹妹被人撕碎衣裳，壓在床上，他沖上前想殺了那人，卻被妹妹抱著攔下，她哭著求他快走，他不肯，想拽著她一塊跑，但屋外很快傳來腳步聲。
妹妹推他出去，那夜屋檐上刮著風，一直刮進骨頭裏的冷。
“我不會不管你的。”
趙樂忽然轉過來，在他靠近前咬著牙根，抵住上湧的難過，“你連自己都顧不上，還來尋我，不覺得可笑。”
鄭崢皺眉。
“我不會走的，憑你怎麽說我都不走。你我兄妹，自然知道彼此性情，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不後悔，也不需要你來救我出去。
你走吧，往後別來了。”
她不肯與他親近，怕他因自己被人認出來，丟了性命。
鄭崢勸不動她，離開前，趙樂跟著往外走了幾步，扶著屏風小聲說道：“哥哥想娶的人要嫁給你的上峰了，哥哥不難受嗎？”
鄭崢背影一僵。
趙樂偷偷抹掉眼淚：“若哥哥難受，就好好活下去，活的比誰都好，那時你想要什麽，都會得到。”
門從外合上，趙樂重新妝扮自己，往錦繡盈眸的隔間走去。
待嫁前的日子令人充滿期待，梧桐院也比往常熱鬧起來，每日前來恭賀的帖子不少，除去與蕭含玉交好的閨秀，便是些侯府貴客。
王琬焱昨日來了，道很是為她高興，又送上親手繡的百子千孫小衣，惹得蕭含玉連連捶她。
兩人沒甚芥蒂，並躺在羅漢榻上說了好久的話，臨近傍晚才離開。
“我弟弟也不知哪根筋抽了，鎮日在院裏打拳，我問他，他道以後要去從軍，保家衛國。”
“白面書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約莫也只熱乎三兩天。”
眉蕪捧著濕乎乎的帕子，蕭含玉擦了擦臉，又將手指擦拭幹凈，最近雖忙但總也覺不出累似的。
“姑娘，廖嬤嬤說飯後夫人要過來，讓你準備準備。”
蕭含玉一楞：“姨母說是什麽事了嗎？”
眉蕪低下身，神秘兮兮地附在她耳上，幾句話，蕭含玉便面紅耳赤。
顧氏果然在她飯後趕來，隨行的趙嬤嬤捧著一個帶鎖扣的匣子，廖嬤嬤接過來，兩人齊齊露出不言而喻的笑意。
許是眉蕪提早知會過的緣故，蕭含玉被那笑盯得手心冒汗，口幹舌燥。
顧氏瞧見她嬌羞的模樣，忍不住促狹：“遲早都要走這一遭的，不必羞臊。”
她這樣寬解，蕭含玉的臉卻更加通紅起來，心口小鹿亂撞，一雙手絞著帕子努力鎮定。
顧氏屏退兩個嬤嬤後，將匣子打開。統共有兩本畫冊，做工很是精細，翻開來，圖文並茂的一頁頁紙恍若一塊塊熱炭，燒的蕭含玉頭昏腦漲。
她垂下眼睫，擡手撫在腮邊，心快蹦出來了。
顧氏笑盈盈握住她的手，叫她自己拿著看，她雖捏住了，可哪裏敢擡頭，裝模作樣嗯了聲，只盼快些完結。
“天覆地載，乾坤有序，敦倫之禮惟有夫妻可行之，為之。相融既能嘗魚水之歡，凡夫俗子之樂，亦能有助子嗣繁衍，傳宗接代，壯大宗族。
小娘子成親，都要經歷這些，這都是人之常情，不要覺得難為情。只第一次會疼些，往後便好了。”
她拍著蕭含玉的手，打量女孩眉眼間的柔婉，心裏禁不住想，也就只有半年了，她過的好些，自己也能少點煎熬。
蕭含玉捏著畫冊，快要將其染濕。
顧氏欲走時，忽然想起來，轉過身將她拉到跟前。
蕭含玉只以為是重要的事，不敢耽擱，仔細瞪大眼睛聆聽。
“裴將軍是武將，身子骨比尋常郎君更要健壯，床笫間你怕是要吃苦頭。”
蕭含玉的手一抖，帕子掉在地上。
顧氏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莫怕，他強健與你而言也是好的，總之那些歡愉的滋味且得你自己個兒去體會。”
浴桶的熱氣從四聯屏風後冒出，蕭含玉穿上寢衣，眉蕪站在後面將她的發絲撥出，用大巾裹住後輕輕揉搓。
“姑娘，今晚早些睡，明兒得摸黑起來梳妝。”
眉珍越發懈怠，顧氏走後她便打著哈欠去耳房睡了，倒是廖嬤嬤精神足，將嫁妝單子拿出來仔細盤查後覆又放回箱中，用銀鎖鎖上，扭過頭便囑咐蕭含玉切記鑰匙自己保管妥當。
蕭含玉點頭答應，過會兒廖嬤嬤便又來一趟，反反覆覆。
“嬤嬤究竟是怎麽了？”蕭含玉見她欲言又止，索性攤開問。
廖嬤嬤站定，思忖後回道：“不是老奴嚼舌根，而是怕姑娘年紀小被人誆騙。”
蕭含玉不解。
廖嬤嬤便躬身與她解釋：“裴將軍不是親娘養大的，姑娘嫁過去頭上便有繼母壓著。旁的好說，只是那繼母有自己的孩子，對裴將軍未必誠心，對姑娘就更不用說了。
嫁妝是姑娘傍身之物，斷不可被人哄出來貼補別的。
老奴可是聽說過那位繼母的好手段，嫁給裴老將軍沒多久便把持中饋，生下嫡次子。裴將軍親娘的嫁妝也都成了她的囊中物，至今都沒理弄清楚。”
蕭含玉明白過來，“多謝嬤嬤為我操持。”
廖嬤嬤訕訕：“姑娘哪裏話，這是老奴該當的。”
顧氏讓她隨嫁過去，繼續做侯府眼線，她自然也得為自己打算。若姑娘去了裴家不受敬重，她們這些做奴仆的更得被人瞧不起。
主子尊貴，她們才也尊貴的起來。
蕭含玉想落簾子時，眉蕪急匆匆叩門：“姑娘，郎君來了。”
她怔住，很是意外。
宮宴陛下賜婚後，除了第二日魏含璋登門詢問，之後他再也沒有來過梧桐院。他清高倨傲，又喜歡掌控別人，蕭含玉那般忤逆自作主張，惹惱了他，他怎會原諒。
本就沒報任何希冀，蕭含玉甚至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正眼打量自己。
她也跟自己勸解，別在乎魏含璋想什麽，別因為他不高興便不顧及自己。
可他站在門口，手裏提著紅木漆盒，只是看著她，蕭含玉便忍不住低首，開始回想自己做的每一件“錯事”。
習慣很不容易改掉，即便知道自己該怎麽做，可他一來，她的心便亂糟糟的。
一面暗自竊喜，一面又背著負罪感。
“哥哥，要喝茶嗎？”
總不好一直沈默，她開口，見魏含璋沒有回應便去倒了盞溫茶。
回身時，她發現魏含璋的視線落在床沿，便跟著看過去，這一看不得了，她的臉登時湧上熱浪，緊接著耳朵發麻，手腳發軟，端著的茶盞啪嗒掉下來。
蕭含玉也顧不得茶水濕了衣裳，便趕忙往床邊走去。
但魏含璋離得近，在她趕到前已經站到旁邊，低眸俯視那本被她信手翻開，還沒合上的畫冊。
蕭含玉覺得自己快熟了，渾身上下冒著又虛又燙的汗。
連舌尖都在打顫。
這種畫冊分很多種，越是貴重人家畫的越是詳細入微，比如顧氏給她的這兩本，單是線描便叫人想入非非了，何況後面的顏料著色，更添了幾許神韻。
任誰看了都會浮想聯翩。
蕭含玉摳著掌心，只恨不能腳底下有條縫鉆進去。
魏含璋僵了半晌，漸漸醒過來，擡手合上畫冊，又轉過身往前走了兩步，背起手。
他闔眸沈靜，然閉上眼後腦子格外放肆，畫冊上的情景猶在面前。
左側男俯女仰，他甚至能記住女子仰面時手指的擺位。右側坐蓮，兩人腳踝處是層層堆疊的衣裙，其中女子的緋色小衣格外紮眼，因為就握在那男子的掌中，而男子的手掌不偏不倚，就扶在女子後腰。
魏含璋努力屏息，讓自己盡快從這荒唐的想象中剝離出來。
但意識很快偏轉，他忽然反應過來，妹妹所看的內容，正是不久後她要經歷的事實。
他的妹妹，要與旁人在一塊兒，行畫冊上男子和女子所行之事。
不僅僅是他看到的這頁，還有往後每一頁，這本畫冊，以及其他畫冊，甚至畫冊都沒畫出來的，他們都有可能去做。
蕭含玉是他的妹妹。
只是他的，旁人再怎麽親也是外人。
自己的妹妹，怎麽能跟外人如此形態？
魏含璋腦子宛若被雷劈到，動彈不了，滿是荒唐可怖的念頭。
他知道不該去看，不該去想，但有些事沒法克制。恰如此時的自己，只要稍微松開那根弦，就會不受左右去想，只要想，他便覺得渾身難受，像被灌了滾燙的熱水。
他覺得不對。
又說不清哪裏不對。
理智要他冷靜，心魔卻讓他發瘋。
他站在原地，指甲幾乎掐進肉裏，他維持了該有的體面，沒有情緒的宣洩，漸漸自我平息。
“啊。”
一聲呻/吟，將要落地的心陡然提起。
回頭，蕭含玉正捧著匣子，手指被擠到當中，抽不出，打不開，鎖片卡住，畫冊一角還未收進去。
魏含璋疾步過去，見他走來，蕭含玉手忙腳亂往裏胡亂一塞，指肚恰在縫隙間被磨的時而發白時而通紅，她不敢擡頭，垂著腦袋倉皇整理。
魏含璋伸手，要幫她啟開匣子，她卻像被嚇到似的，倏地往後挪動身體，仰頭警覺地瞪著他。
手懸在半空，欲落不落。
飄忽不定的心被洪水沖的更遠，魏含璋收起手指，背在身後攥成拳。
她終究要離開侯府，離開他的。
身為兄長，合該放手讓她走的更遠更好，哪怕只有半年，她該去過一個女娘該有的生活。
魏家拘她太久，他也忘了她身邊遲早會出現另一個男人，像他一樣護著她的男人。
直至有一日，將他取代。
魏含璋心中輕嘆，五指攥了攥，與她溫聲開口。
“要嫁人，便連哥哥都不要了嗎？”
一句話，蕭含玉怔住，瞪著他的眼神變得柔軟，委屈。
魏含璋屈膝跪在她跟前，低頭將合攏的鎖片掰開，掀起匣蓋，看見她擠紅破皮的手指。
她垂著眼睫，睫毛濕漉漉的，但不肯落淚，緊咬著唇瓣像在賭氣。
事到如今，她竟還不知錯。
魏含璋不禁有些惱怒，握她手腕時沒了分寸，細白的手軟若柔荑，滑如凝脂，被他捏出紅印，看著甚是可憐。
剛浮起的火氣瞬間全無。
魏含璋又閉了閉眼，告訴自己算了，橫豎寵她十餘年，又豈是一朝一夕便能改的。
她瞧著乖巧可愛，骨子裏比誰都倔強。
修長的手指撫過紅腫，指尖帶著熱意，揉了揉，疼痛減輕，蕭含玉往回縮手，沒掙開，反叫他拉了把，整個人險些撲進懷裏。
兩人齊齊看了眼匣中畫冊，俱是一默。
空氣中彌漫著古怪，像春日鉆出泥土的藤草，以極快的速度蔓延，直至充斥著屋內每個角落。
“是姨母給我的。”
“我知道。”
“她讓我今夜仔細研習觀摩，待明日出嫁後攜帶此物同行，我便打開看了會兒，沒想到哥哥過來，所以忘了收，我..我不是故意讓哥哥看到。”
“我知道。”
“那我現在就把它們收起來。”
“好。”
魏含璋言簡意賅。
蕭含玉看了眼四下，尋不出合適的位置，索性搬起匣子爬上床將其擱在最內側的扶案下，用軟枕往那擋了擋，然後回過身下地，見他仍坐在床沿，便走到圓桌前拖了張椅子坐下。
魏含璋沒別的事，只是心裏悶，想來看看她，如今看到了，也沒甚話好交代，該說的不該說的想必母親都已經囑咐好，也教她怎樣去做一個人的娘子。
他應當輕松，但心裏頭跟壓了塊石頭似的。
“昨日去了趟肌顏閣，買了點清菊丸給你。往後你若用，我約莫不會像現在這般便利，這兩匣足夠你用三個月，待快用完，我再給你買。”
蕭含玉看著重金難求的清菊丸，張了張嘴，到底沒把那句話說出來。
翌日，天未亮眉蕪便來掀簾子。
廖嬤嬤等仆婦已經開始張羅瑣事，眉珍也不得閑，一趟趟來回報信，今日侯府辦喜事，所有下人緊著梧桐院使喚。
芍香院那邊鬧了半宿，胡大夫不得以開了服安神養心的方子，魏韻喝下後才昏睡過去。
顧氏周全不了，也只能暫時擱下魏韻忙活前院，要來的親戚好友大都尊貴，她又有賢名在外，自然要將外甥女的婚事辦的風光熱鬧。
蕭含玉自妝奩前梳妝，更衣，院裏不斷有人說笑，過來瞧她是否準備妥當。
眉蕪最是高興，不時低頭與她回稟此刻情形，待裴朔登門被攔著要喜錢時，她興奮地墊腳往外探，只看見滿院紅綢交相輝映，一道頎長英挺的身影被簇擁著出現。
那位邊境戰神著喜服，穿漆靴，猶如日光般瞬間將梧桐院照的通明錚亮。
“姑娘，姑爺來了，姑爺要進來了！”
蕭含玉握緊手裏的扇柄，透過薄薄的絹面可以看到珠簾晃動，一群人跨過門檻朝她湧來，她心驟然蹦蹦狂跳，手心開始冒汗。
直到她看見那人的靴子，袍尾停住，她的心跳仿佛也停頓下來。
然後他慢慢擡步走來，在所有人的註視下，朝她伸出右手，那是一雙征戰沙場的手，寬闊修長，結實而又強壯。
蕭含玉把手放在他掌中，他輕輕握住，道了聲：“娘子萬福。”
鋪滿紅緞的路走不完似的，蕭含玉頭一回覺得從梧桐院到正院原來這麽遠，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她和他的一生。
姨母和信陽侯端坐在主位，代替了爹娘的位置。
兩人拜別，顧氏眼含熱淚，握著她的手再三交代裴朔，要照顧好她，愛護她。
裴朔一一應下，承諾會像愛惜自己的生命一樣愛惜她。
蕭含玉轉身同他往外走時，恰好看到人群中靜默而立的魏含璋，他的眼神淡然冷漠，雖看著她，但雙眸沒有情緒，沒人知道那眸眼後藏著何等心機。
蕭含玉很快別開視線，她知道他約莫還在算計，算計半年後如何將她弄回侯府，為他親生妹妹換命。
熱鬧過後的安靜尤其駭人。
梧桐院除了滿地狼藉，只剩樹幹上不管聒噪的蟬鳴，一聲蓋過一聲，像是瀕死之際沒命的宣洩。
魏含璋拾級而上，站在楹窗外往裏看。
帷帳被風吹起，雕花屏風依舊擺在原地，羅漢榻上的薄衾疊成一團，金絲繡花軟枕壓在上面，一切都沒變，她也還在似的。
魏含璋進門，目光幽幽逡巡，最後落在床對面的小案上，那是昨夜他送來的清菊丸。
打開匣子，滿滿當當。
她竟一顆都沒帶走。
魏含璋的面色登時結霜，手指撫過包裹清菊丸的金箔，微微曲起，清菊丸在指尖松軟碎裂，香氣滲出，帶著幾分冷清。
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許久後才合上蓋子，抱起兩個小匣回到松槐院。
陛下賞賜的府邸仍在修葺，故而此番成婚是在裴家老宅，一應事務除去裴朔親力親為外，便都是那位繼母操持。
蕭含玉和裴朔拜父母時看到繼母的笑臉，年逾三旬的面孔修飾的恰到好處，連笑容都無懈可擊，她像最和善的母親，該笑時笑，該感傷時感傷。
她還看到繼母身邊的繼子，比裴朔小幾歲，長得白面粉腮，一雙桃花眼滴溜溜的打轉。
從前廳來到寢房，各種討喜的聲音，笑聲促狹聲交織在一起，時不時還有鼓樂聲湊趣，耳畔嘈雜不斷，盛夏的炎熱因著這些繁瑣而變得愈發悶燥。
沃盥後，奴仆遞上白巾，兩人擦拭幹凈。
接著老婦端來一碟肉，蕭含玉夾起一箸，擡眼，見裴朔亦在看她，兩人相視而臉紅，將肉慢慢嚼著入喉，同牢畢。
老婦笑著高喊：“再是合巹，祝夫妻往後恩愛齊眉，同甘共苦。”
盛著酒的葫蘆，兩人各自持一半，相繼飲凈。
又是一陣哄鬧，小孩子們嘻嘻笑著，大大的眼睛盯著新娘子看，仆婦們都在議論，道裴將軍娶了個天仙似的娘子。
老婦取二人青絲結成一綹，裝入香囊擱在枕下，旋即推著二人往床上坐定，擡手摸出喜錢往綢被上一撒，高喊：“禮成，從此夫妻和睦，萬事順遂。”
裴朔被郎君們拉起來，去了前廳，寢屋內還有仆婦留下討喜，說著恭維的吉祥話。
蕭含玉不認得她們，卻都客客氣氣回答。
待終於將人都送出去，眉蕪趕忙合上門，大大吐了口氣，扇著手風小聲道：“姑娘，這可真是累人的活啊。”
蕭含玉挪開團扇，笑道：“一輩子只一次的大事，可不是累人嗎。”
她活動了手腕，覺得腰酸頸疼，尤其是腦袋上帶著的大冠，上面鑲嵌著八十一顆東珠，更別說赤金絲絡蜿蜒盤旋，還有一對攢珠鳳釵插在當中，繁覆華麗之餘難免沈重，壓的她脖頸快要斷掉。
眉蕪幫她拆卸下來，仔細擱在桌上。
“我幫姑娘倒盞茶。”
蕭含玉趁機打量起寢屋，端坐的大床用的是上好金絲楠木，周邊雕花是新嵌入的，大紅帷帳用銅鉤掛在兩側，手底下的綢被蓋著紅棗栗子花生桂圓，摸到後，她的臉微微發燙，想起姨母給的畫冊，又有心驚肉跳的忐忑感。
從侯府來到完全的陌生的地方，除了裴朔，她對其他人一概不知。
初來她能仰仗的，也只有裴朔了。
前廳喝得不甚痛快，除了裴家親戚朋友，更多則是裴朔軍營裏的弟兄，跟他摸爬滾打有著過命交情。
眼見裴朔被灌酒，其餘人紛紛替他遮擋，但也總有擋不完的，落了空，裴朔不好推辭，只能一飲而盡。
鄭崢見他腳底打晃，上前不動聲色與對面人碰杯，一連幹了十幾盞，那人才消停地擺手認輸。
他扭頭，裴朔拍拍他肩膀：“待會兒你替我擋著，我去如廁。”
鄭崢：“回頭把你那把六鈞弓送我。”
裴朔搗他一拳：“趁火打劫啊。”
他趁機溜走，鄭崢握著杯盞，手收緊，看到來人往身後探頭，長臂一伸：“來，跟我喝酒。”
他酒量好，在遂州浪跡尋歡時練就的本領，千杯不醉。
一盞盞的酒水下肚，快喝飽了喝漲了，可腦子就是不肯醉，清醒且明白。
鄭崢往寢屋方向瞟了眼，想起那年他在侯府門口的驚鴻一見，女娘雪膚花貌，柔柔一笑似把他的魂魄一並勾走。
他想反正這輩子都是要成親的，若他娶妻，便要娶這個小娘子做妻子，紅袖添香，軟玉在懷，那將是何等歡愉的美事。
可惜，趙家敗了。
趙禎也跟著死了。
如今的他姓鄭，姓鄭的將軍又怎配惦記佳人？
鄭崢拎起一壇酒，給桌上人倒滿，揮開手臂沈聲說道：“誰若是不服，便單個與我對飲，我若輸了，保準不攔。”
“來，喝！”
廊廡下的燈籠被吹得四處搖曳，光暈映著人影，裴朔嗅了嗅身上的酒氣，皺眉，他用力甩了甩衣袖，再聞，還是臭。
他沒回屋，先去了凈房。
魏含璋冷眼看著，待房門關上，他的視線挪到前側院門，只要再往前去，便能走到裴朔的院子，其實很近，他步幅大，幾步就能過去。
去看一眼妹妹，確認她很好，然後悄無聲息離開。
魏含璋這般自我勸解，他是兄長，身為兄長不該坐視不理，裴朔周邊全是粗糙漢子，裴朔也是。妹妹自小錦衣玉食，嬌養長大的，她會害怕。
是，她定是害怕的。
一個小女娘，孤身一人嫁到裴府，沒人可以信任可以依靠。
她能怎樣，左右不過強裝鎮定，裝出不畏懼的模樣應對所有人，所有於她而言的陌生人。
小女娘對將軍的愛慕，膚淺簡單，她哪裏知道成婚後要經歷什麽。
魏含璋的心提起來，揪成一團。
她說自己喜歡裴朔，其實哪裏是喜歡，戰神的光環讓她失去判斷，沒了理智，以為崇拜是喜歡，便義無反顧點頭，天真單純。
接下來，兩人面對面相處，待她發覺現實與心中所想有差，發現那個與她相守的男人並沒有她想象中美好，若她後悔，可有人護她離開？
魏含璋思忖至此，覺得心驚膽戰。
如此說來，眼下他是不能走的，他在這兒，她才有所倚靠。
沒錯，他是她兄長，是她恃寵而驕的根本。
就算她真的後悔了，只要說一聲，他可以違背所有人意願，帶她離開。
他有這個能力。
魏含璋唇角扯了扯，將心往肚子裏擱下。他不能亂，不能急，得耐住性子等。
燈籠在頭頂晃來晃去，空氣中似乎也被酒味熏染，他瞇起眼睛篤定心神，擎等著裴朔從凈室出來。
自己看著長大的妹妹，沒人比他更了解。
等候時難免回想蕭含玉出嫁前，兩人冷戰了那麽久，其實他該早點過去的，不過是低一次頭，可他偏要跟她計較，別扭。或許他去了，她會將自己心思悉數坦白，那麽她的恐懼和緊張他都會知曉，她也不必逼自己繼續往前。
或許她早就後悔了，但沒有退路，沒人給她退路。
她從來都是有主見的，她跟裴朔才見了幾回，不可能付諸傾慕之心。
是他糊塗，氣急敗壞，他沒給她後退的臺階和機會。
怪他。
魏含璋笑，跟自己一遍遍釋懷，那都不是她的錯，是小娘子的自尊和任性罷了。
他雙手交疊在身前，開始思考待會兒若妹妹害怕，自己該如何同裴朔對峙，在不傷及情分的前提下帶妹妹離開。
他腦中處理的有條不紊，盡量像在朝中那般將事情逐漸剝離開分析，一步步，甚至想好以此與裴朔的交換條件。
凈室的門打開，裴朔換了身常服出來，墨發綰成髻，顯得他愈發高大威猛。
只一眼，魏含璋的思緒便重新炸亂，所有捋清的頭緒四散開來。
裴朔轉過月門，走上臺階，雙手抵住門框後深深吸了口氣。
魏含璋死死盯著他的背影，一瞬不瞬。
然後裴朔推開門，四角宮燈下的大紅穗子搖曳起來，他就站在那兒，眼神明亮如火，望著屋裏。
男人熾熱不加掩飾的喜歡，這種眼神會嚇壞她的。
魏含璋想過去，將他拽出來，告訴他別放肆更別妄想。
但眉蕪很快從裏面出來，轉頭將門合上。
屋裏，便只剩下他們兩個。
燭光映著窗紙，柔軟清淺，耳畔只剩下徐徐風聲，夾著若有似無的嬉鬧聲。
大紅錦屏後的人微微顫動身體，她垂著眼睫，心跳隨著來人的靠近越來越快，就像快要蹦到嗓子眼，握住扇柄的手指攥緊，指肚沁著汗，她偷偷呼吸，又極輕地吐出，想快些安撫自己別怕，該來的總會來，就像姨母說的那般。
但安撫無用，她的臉，耳皆滾燙起來，她覺得自己快要煮熟了。
姨母說，只頭一次會疼些。
她想那會是怎麽個疼法，想了許久都沒弄明白，而今裴朔近在咫尺，畫冊上的內容忽然有了著落，那些糾纏的，廝磨的，仿佛瞬間從朦朧變得真切。
所有不可告人的親密，因他的靠近而愈發清晰。
從今夜起，他是她的夫郎，也是這世間與她最密不可分的存在。
蟬鳴破空而出，夜更幽靜。
魏含璋覺得自己墜入一片深海，冰涼的水漫過周身，將他的一腔熱切澆滅。
他對她的種種擔憂顧慮，在那燈燭熄滅時，變成了天大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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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在松槐院, 他險些便被騙了。
小娘子緊緊握住他的手指，淚眼朦朧：“我不好嗎，為什麽不喜歡我？”
她哭的傷心倔強, 眼淚滾下來，打的沈敬之心裏發慌。
他幾乎要動惻隱之心, 虧得沒動惻隱之心。
隔壁店鋪出來個頭戴帷帽的婦人，見他怔在原地看向遠處，不由跟著瞥了眼，“信陽侯府那位？”
“是。”沈敬之回神, 垂下眼眸回答。
婦人冷笑一聲, 擡手略掀開帽紗：“你當初不該心慈手軟，婦人之仁。”
沈敬之沈默。
婦人甩下帽紗，見狀言語更是不忿：“我叫你娶她, 再休妻，讓她糟糠下堂。你卻瞞著我，跑去退什麽信物, 不輕不重的巴掌根本就打不疼侯府。你與我回稟，避重就輕，你便是這麽孝順我的。”
“娘, 侯府的事終究與她無關。”
“那我這張臉又跟誰有關？！”
怒氣噴薄, 帽紗浮動, 傷痕斑駁的臉若隱若現。婦人眉眼陰戾，眼尾嘴角的褶皺在日積月累中如溝壑一般, “我便是活該被燒成這副模樣？！”
“當年娘拼死護住你逃生, 不是為了茍延殘喘像螻蟻一樣活著。你是娘的兒子, 天資聰明又肯吃苦，娘給你請最好的先生, 不論多少銀子都無所謂，娘傾盡所有，盼你出息為咱們娘倆報仇。
你晝夜苦讀，費了多大力氣才有今日造化。而今卻連個小娘子都狠不下心來，日後又該怎麽對付他們！
他是侯府世子，人前人後尊貴，你呢？都是信陽侯的兒子，憑甚你比他差，比他賤，活該連出生都見不得人！”
沈敬之閉了閉眼，窒息感像陡然襲來的暴雨，沖垮河堤後將他狠狠拍進水裏。
這套說辭他從記事起便開始聽，但凡他累時想休息或是同其他孩子那般偶爾偷玩，母親便會耳提面命，罵他沒出息，不長進。他不能松懈更不能疲憊，因為母親會時刻盯著他，告訴他自己必須比所有人更努力，才能有機會一步步爬到高處，把那個人那個家族全都踩到腳下。
他活著仿佛也只剩下一個目的，對付信陽侯府，對付魏含璋。
這是自小到大刻在骨子裏，他無法擺脫的執念。
如枷鎖般，沈重壓抑，拆卸不去。
寶相寺，他收下蕭含玉送來的絹帕，看她恬淡嬌俏的笑，他不是沒有一點心動。他生出過妄念，想著不如就此違背母親訓誡，過一個正常人的生活，娶妻生子，白首偕老。
他動過心思，且短暫地猶豫質疑過自己的人生，是否就甘願與母親要求的那般，背負報覆，忘記自我。
但那點漣漪很快被母親掐滅，即便彼時她還未進京，但只要想到她，沈敬之便會想到過往十幾年她對自己的約束管教，便再沒旁的心思。
就像現在，只不過是遇到蕭含玉，母親便會用陰惻惻的眼睛死死盯著自己。
她責他優柔寡斷，恨他不爭氣。
沈敬之摩挲著黃玉印鑒，耳畔的喋喋聲斷斷續續，末了還有隱忍的哭泣聲。
“娘什麽都沒有了，只剩下你。”
“你是娘唯一的依靠，不能讓娘失望。”
他攙起婦人的手臂，垂目溫聲說道：“娘，我不會的。”
婦人轉涕為笑，拍拍他的手背，母子二人從巷角離開。
槐樹葉子被烤到卷邊，直到傍晚日頭西斜才稍稍回過氣，乘著夜風趁機舒展，拼命汲取空氣裏的濕潤。
裴朔拎著酒放到桌上，擡頭看對面人，一笑：“有心事？”
自打回京後，他的副將鄭崢便不對勁兒，渾身上下都寫著“生人勿近”四個字。他話少，如今幾乎整日不開口，面具下的眼睛幽黑如墨，埋著心事般。
裴朔倒了兩碗酒，推過去一碗：“你不說從前，我便不問，你我戰場上同生共死，有著過命的交情。鄭崢，不管什麽事，我能幫忙你便開口。”
鄭崢擡起眼皮，笑了笑，跟他碗碰碗，一飲而盡。
“知道。”
裴朔也跟著笑，深吸了口氣，走到扶欄處壓下身子，看街道上人來人往，燈火通明的店肆，煙火氣十足，他扭頭：“我有點緊張。”
鄭崢：“將軍緊張什麽？”
“我怕讓未來娘子失望，怕她嫁給我後覺得我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麽好，怕她只喜歡打仗的我，不習慣在家裏的我，怕她後悔。”
從鄭崢的角度，能看到他緊張地雙手攥起，又去用力摳扶欄，俊美無儔的少年郎露出幾分忐忑，又用笨拙的方式掩飾。
他明明很好，卻在成親前不斷否定自己。
鄭崢扶額，給自己倒了碗酒，沖他舉起：“將軍多慮，蕭娘子風評極好，不會朝三暮四。”
裴朔直起身：“她是很好，是我不夠好而已，除了舞槍弄劍，我沒有半點是處。”
“或許蕭娘子就喜歡將軍舞槍弄劍。”
裴朔大笑：“你倒是會安慰人。”轉頭頓了少頃，又忍不住問，“你認得蕭娘子？”
鄭崢楞了瞬，旋即往後一仰，雙手交疊枕在腦下，笑著說道：“說的人多了，便有耳聞。”
京中不少小郎君愛慕她，想娶她做娘子，只是礙於信陽侯府的威勢不敢開口。信陽侯和顧氏對這個外甥女很好，如同親生，他們若要挑選，定是會為她選最好的郎君，故而尋常門戶不會不自量力。
這麽多年過去，顧氏對蕭含玉的婚事絕口不提，那些門當戶對的便也罷手不問，可說到底，還是有人按捺不住，私底下議論。
裴朔自然也聽說過。
“是不是覺得不像我？”
鄭崢此刻也趴在扶欄，微風拂過臉，有些醉意，他撐著臉忽而一笑，“不大像殺伐果決的將軍。”
裴朔聞言拍他肩膀：“這種事我也只跟你坦白，不叫旁人知道。”
鄭崢嗯了聲，兩人仰頭看了會兒星星，他自言自語道：“若我娶親，說不定比你還緊張。”
夜裏的教坊司笙歌聒耳，絲竹喧天。
身著薄羅廣袖長裙的女子剛給賓客餵完酒，手指便被攥住，她擡眸輕笑，唇附上去咬住那人耳垂，也不知說了什麽，哄得他開懷大笑，扯了那手指舉到嘴邊，一通折騰，女子笑著躲癢。
兩人跌到裘毯，女子翻身在上，剛解開他衣領，外頭有人叩門。
她摁著男人的肋骨直起身，眸中帶著醉意，男人厭煩地嘟囔：“誰這麽不長眼，壞我好事？”
女子盯著門框，看到那身影一動不動，忽而俯身親了親男人的臉，用蜜餞似的嗓音說道：“阿郎莫急，且先等我料理完門外那位，再來陪阿郎消遣。”
那人卻是不肯罷休，纏著她好是一番廝磨，這才放手。
“可得快些回來。”
女子攏好衣裳，擡手又將發鬢理了理，出門去。
隔著層層厚墻，還是能聽到各屋傳來的汙言穢語。
女子撥弄著指甲，腮邊垂落的幾綹發絲遮住眼眸，她瞥了眼來人，嗤道：“你便不該來這種地方。”
女子正是獲罪趙家嫡女趙樂，她衣裳單薄，向來素凈的面孔被脂粉塗抹，少了從前的尖銳，多了些嫵媚柔和，此刻雖攏著衣裳，但薄裳遮不住肌膚，嫩粉色若隱若現。
“那你呢，為何不肯跟我走。”
銀質面具在橘色暖光下，依舊冷的沒有一絲溫度。
趙樂瞟著他，從眸眼到下頜，忽而一笑：“家都沒了，我走去哪裏？在教坊司至少我衣食無憂，吃穿不愁，難不成像你一般連真面目都無法世人？”
趙樂托著腮，眨了眨眼：“鄭崢，鄭將軍，既改名換姓，便別往回看，小心掉進泥潭爬不上來，你也不是每回都有貴人相幫，每次都能化險為夷的。”
鄭崢目不轉睛看著她：“跟我離開京城，我們去邊關，再不回來。”
趙樂不禁掩唇輕笑，笑著眼眶酸脹，她停下來，像看著一個異想天開的瘋子。
“你姓鄭，我姓趙，咱們不是一家人。鄭將軍，上回你為了我險些被抓回去，難道忘了？如今你是受人敬仰的鄭副將，不應該犯糊塗，更不應該再記著我。
你走吧，此生我不想再見你了。”
她轉過身，固執地揚起頭，雙眸睜的滾圓，不叫眼淚掉落。
鄭崢：“我是你哥哥，這輩子都不會變。”
趙樂吸了吸鼻子，無動於衷。
“趙家出事，裏頭牽涉太多，不是你一個女娘便能查清的。你在銷金窟裏作踐自己，根本不會得到你想要的東西。阿樂，跟哥哥走。”
趙樂雙肩顫抖著，低頭胡亂擦了把淚，卻沒轉過身來。
鄭崢上前，她慌忙往旁邊避開，像是受到驚嚇。
這讓鄭崢想起逃離那夜看到的場景，他自尊驕傲的妹妹被人撕碎衣裳，壓在床上，他沖上前想殺了那人，卻被妹妹抱著攔下，她哭著求他快走，他不肯，想拽著她一塊跑，但屋外很快傳來腳步聲。
妹妹推他出去，那夜屋檐上刮著風，一直刮進骨頭裏的冷。
“我不會不管你的。”
趙樂忽然轉過來，在他靠近前咬著牙根，抵住上湧的難過，“你連自己都顧不上，還來尋我，不覺得可笑。”
鄭崢皺眉。
“我不會走的，憑你怎麽說我都不走。你我兄妹，自然知道彼此性情，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不後悔，也不需要你來救我出去。
你走吧，往後別來了。”
她不肯與他親近，怕他因自己被人認出來，丟了性命。
鄭崢勸不動她，離開前，趙樂跟著往外走了幾步，扶著屏風小聲說道：“哥哥想娶的人要嫁給你的上峰了，哥哥不難受嗎？”
鄭崢背影一僵。
趙樂偷偷抹掉眼淚：“若哥哥難受，就好好活下去，活的比誰都好，那時你想要什麽，都會得到。”
門從外合上，趙樂重新妝扮自己，往錦繡盈眸的隔間走去。
待嫁前的日子令人充滿期待，梧桐院也比往常熱鬧起來，每日前來恭賀的帖子不少，除去與蕭含玉交好的閨秀，便是些侯府貴客。
王琬焱昨日來了，道很是為她高興，又送上親手繡的百子千孫小衣，惹得蕭含玉連連捶她。
兩人沒甚芥蒂，並躺在羅漢榻上說了好久的話，臨近傍晚才離開。
“我弟弟也不知哪根筋抽了，鎮日在院裏打拳，我問他，他道以後要去從軍，保家衛國。”
“白面書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約莫也只熱乎三兩天。”
眉蕪捧著濕乎乎的帕子，蕭含玉擦了擦臉，又將手指擦拭幹凈，最近雖忙但總也覺不出累似的。
“姑娘，廖嬤嬤說飯後夫人要過來，讓你準備準備。”
蕭含玉一楞：“姨母說是什麽事了嗎？”
眉蕪低下身，神秘兮兮地附在她耳上，幾句話，蕭含玉便面紅耳赤。
顧氏果然在她飯後趕來，隨行的趙嬤嬤捧著一個帶鎖扣的匣子，廖嬤嬤接過來，兩人齊齊露出不言而喻的笑意。
許是眉蕪提早知會過的緣故，蕭含玉被那笑盯得手心冒汗，口幹舌燥。
顧氏瞧見她嬌羞的模樣，忍不住促狹：“遲早都要走這一遭的，不必羞臊。”
她這樣寬解，蕭含玉的臉卻更加通紅起來，心口小鹿亂撞，一雙手絞著帕子努力鎮定。
顧氏屏退兩個嬤嬤後，將匣子打開。統共有兩本畫冊，做工很是精細，翻開來，圖文並茂的一頁頁紙恍若一塊塊熱炭，燒的蕭含玉頭昏腦漲。
她垂下眼睫，擡手撫在腮邊，心快蹦出來了。
顧氏笑盈盈握住她的手，叫她自己拿著看，她雖捏住了，可哪裏敢擡頭，裝模作樣嗯了聲，只盼快些完結。
“天覆地載，乾坤有序，敦倫之禮惟有夫妻可行之，為之。相融既能嘗魚水之歡，凡夫俗子之樂，亦能有助子嗣繁衍，傳宗接代，壯大宗族。
小娘子成親，都要經歷這些，這都是人之常情，不要覺得難為情。只第一次會疼些，往後便好了。”
她拍著蕭含玉的手，打量女孩眉眼間的柔婉，心裏禁不住想，也就只有半年了，她過的好些，自己也能少點煎熬。
蕭含玉捏著畫冊，快要將其染濕。
顧氏欲走時，忽然想起來，轉過身將她拉到跟前。
蕭含玉只以為是重要的事，不敢耽擱，仔細瞪大眼睛聆聽。
“裴將軍是武將，身子骨比尋常郎君更要健壯，床笫間你怕是要吃苦頭。”
蕭含玉的手一抖，帕子掉在地上。
顧氏意味深長地看著她，“莫怕，他強健與你而言也是好的，總之那些歡愉的滋味且得你自己個兒去體會。”
浴桶的熱氣從四聯屏風後冒出，蕭含玉穿上寢衣，眉蕪站在後面將她的發絲撥出，用大巾裹住後輕輕揉搓。
“姑娘，今晚早些睡，明兒得摸黑起來梳妝。”
眉珍越發懈怠，顧氏走後她便打著哈欠去耳房睡了，倒是廖嬤嬤精神足，將嫁妝單子拿出來仔細盤查後覆又放回箱中，用銀鎖鎖上，扭過頭便囑咐蕭含玉切記鑰匙自己保管妥當。
蕭含玉點頭答應，過會兒廖嬤嬤便又來一趟，反反覆覆。
“嬤嬤究竟是怎麽了？”蕭含玉見她欲言又止，索性攤開問。
廖嬤嬤站定，思忖後回道：“不是老奴嚼舌根，而是怕姑娘年紀小被人誆騙。”
蕭含玉不解。
廖嬤嬤便躬身與她解釋：“裴將軍不是親娘養大的，姑娘嫁過去頭上便有繼母壓著。旁的好說，只是那繼母有自己的孩子，對裴將軍未必誠心，對姑娘就更不用說了。
嫁妝是姑娘傍身之物，斷不可被人哄出來貼補別的。
老奴可是聽說過那位繼母的好手段，嫁給裴老將軍沒多久便把持中饋，生下嫡次子。裴將軍親娘的嫁妝也都成了她的囊中物，至今都沒理弄清楚。”
蕭含玉明白過來，“多謝嬤嬤為我操持。”
廖嬤嬤訕訕：“姑娘哪裏話，這是老奴該當的。”
顧氏讓她隨嫁過去，繼續做侯府眼線，她自然也得為自己打算。若姑娘去了裴家不受敬重，她們這些做奴仆的更得被人瞧不起。
主子尊貴，她們才也尊貴的起來。
蕭含玉想落簾子時，眉蕪急匆匆叩門：“姑娘，郎君來了。”
她怔住，很是意外。
宮宴陛下賜婚後，除了第二日魏含璋登門詢問，之後他再也沒有來過梧桐院。他清高倨傲，又喜歡掌控別人，蕭含玉那般忤逆自作主張，惹惱了他，他怎會原諒。
本就沒報任何希冀，蕭含玉甚至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正眼打量自己。
她也跟自己勸解，別在乎魏含璋想什麽，別因為他不高興便不顧及自己。
可他站在門口，手裏提著紅木漆盒，只是看著她，蕭含玉便忍不住低首，開始回想自己做的每一件“錯事”。
習慣很不容易改掉，即便知道自己該怎麽做，可他一來，她的心便亂糟糟的。
一面暗自竊喜，一面又背著負罪感。
“哥哥，要喝茶嗎？”
總不好一直沈默，她開口，見魏含璋沒有回應便去倒了盞溫茶。
回身時，她發現魏含璋的視線落在床沿，便跟著看過去，這一看不得了，她的臉登時湧上熱浪，緊接著耳朵發麻，手腳發軟，端著的茶盞啪嗒掉下來。
蕭含玉也顧不得茶水濕了衣裳，便趕忙往床邊走去。
但魏含璋離得近，在她趕到前已經站到旁邊，低眸俯視那本被她信手翻開，還沒合上的畫冊。
蕭含玉覺得自己快熟了，渾身上下冒著又虛又燙的汗。
連舌尖都在打顫。
這種畫冊分很多種，越是貴重人家畫的越是詳細入微，比如顧氏給她的這兩本，單是線描便叫人想入非非了，何況後面的顏料著色，更添了幾許神韻。
任誰看了都會浮想聯翩。
蕭含玉摳著掌心，只恨不能腳底下有條縫鉆進去。
魏含璋僵了半晌，漸漸醒過來，擡手合上畫冊，又轉過身往前走了兩步，背起手。
他闔眸沈靜，然閉上眼後腦子格外放肆，畫冊上的情景猶在面前。
左側男俯女仰，他甚至能記住女子仰面時手指的擺位。右側坐蓮，兩人腳踝處是層層堆疊的衣裙，其中女子的緋色小衣格外紮眼，因為就握在那男子的掌中，而男子的手掌不偏不倚，就扶在女子後腰。
魏含璋努力屏息，讓自己盡快從這荒唐的想象中剝離出來。
但意識很快偏轉，他忽然反應過來，妹妹所看的內容，正是不久後她要經歷的事實。
他的妹妹，要與旁人在一塊兒，行畫冊上男子和女子所行之事。
不僅僅是他看到的這頁，還有往後每一頁，這本畫冊，以及其他畫冊，甚至畫冊都沒畫出來的，他們都有可能去做。
蕭含玉是他的妹妹。
只是他的，旁人再怎麽親也是外人。
自己的妹妹，怎麽能跟外人如此形態？
魏含璋腦子宛若被雷劈到，動彈不了，滿是荒唐可怖的念頭。
他知道不該去看，不該去想，但有些事沒法克制。恰如此時的自己，只要稍微松開那根弦，就會不受左右去想，只要想，他便覺得渾身難受，像被灌了滾燙的熱水。
他覺得不對。
又說不清哪裏不對。
理智要他冷靜，心魔卻讓他發瘋。
他站在原地，指甲幾乎掐進肉裏，他維持了該有的體面，沒有情緒的宣洩，漸漸自我平息。
“啊。”
一聲呻/吟，將要落地的心陡然提起。
回頭，蕭含玉正捧著匣子，手指被擠到當中，抽不出，打不開，鎖片卡住，畫冊一角還未收進去。
魏含璋疾步過去，見他走來，蕭含玉手忙腳亂往裏胡亂一塞，指肚恰在縫隙間被磨的時而發白時而通紅，她不敢擡頭，垂著腦袋倉皇整理。
魏含璋伸手，要幫她啟開匣子，她卻像被嚇到似的，倏地往後挪動身體，仰頭警覺地瞪著他。
手懸在半空，欲落不落。
飄忽不定的心被洪水沖的更遠，魏含璋收起手指，背在身後攥成拳。
她終究要離開侯府，離開他的。
身為兄長，合該放手讓她走的更遠更好，哪怕只有半年，她該去過一個女娘該有的生活。
魏家拘她太久，他也忘了她身邊遲早會出現另一個男人，像他一樣護著她的男人。
直至有一日，將他取代。
魏含璋心中輕嘆，五指攥了攥，與她溫聲開口。
“要嫁人，便連哥哥都不要了嗎？”
一句話，蕭含玉怔住，瞪著他的眼神變得柔軟，委屈。
魏含璋屈膝跪在她跟前，低頭將合攏的鎖片掰開，掀起匣蓋，看見她擠紅破皮的手指。
她垂著眼睫，睫毛濕漉漉的，但不肯落淚，緊咬著唇瓣像在賭氣。
事到如今，她竟還不知錯。
魏含璋不禁有些惱怒，握她手腕時沒了分寸，細白的手軟若柔荑，滑如凝脂，被他捏出紅印，看著甚是可憐。
剛浮起的火氣瞬間全無。
魏含璋又閉了閉眼，告訴自己算了，橫豎寵她十餘年，又豈是一朝一夕便能改的。
她瞧著乖巧可愛，骨子裏比誰都倔強。
修長的手指撫過紅腫，指尖帶著熱意，揉了揉，疼痛減輕，蕭含玉往回縮手，沒掙開，反叫他拉了把，整個人險些撲進懷裏。
兩人齊齊看了眼匣中畫冊，俱是一默。
空氣中彌漫著古怪，像春日鉆出泥土的藤草，以極快的速度蔓延，直至充斥著屋內每個角落。
“是姨母給我的。”
“我知道。”
“她讓我今夜仔細研習觀摩，待明日出嫁後攜帶此物同行，我便打開看了會兒，沒想到哥哥過來，所以忘了收，我..我不是故意讓哥哥看到。”
“我知道。”
“那我現在就把它們收起來。”
“好。”
魏含璋言簡意賅。
蕭含玉看了眼四下，尋不出合適的位置，索性搬起匣子爬上床將其擱在最內側的扶案下，用軟枕往那擋了擋，然後回過身下地，見他仍坐在床沿，便走到圓桌前拖了張椅子坐下。
魏含璋沒別的事，只是心裏悶，想來看看她，如今看到了，也沒甚話好交代，該說的不該說的想必母親都已經囑咐好，也教她怎樣去做一個人的娘子。
他應當輕松，但心裏頭跟壓了塊石頭似的。
“昨日去了趟肌顏閣，買了點清菊丸給你。往後你若用，我約莫不會像現在這般便利，這兩匣足夠你用三個月，待快用完，我再給你買。”
蕭含玉看著重金難求的清菊丸，張了張嘴，到底沒把那句話說出來。
翌日，天未亮眉蕪便來掀簾子。
廖嬤嬤等仆婦已經開始張羅瑣事，眉珍也不得閑，一趟趟來回報信，今日侯府辦喜事，所有下人緊著梧桐院使喚。
芍香院那邊鬧了半宿，胡大夫不得以開了服安神養心的方子，魏韻喝下後才昏睡過去。
顧氏周全不了，也只能暫時擱下魏韻忙活前院，要來的親戚好友大都尊貴，她又有賢名在外，自然要將外甥女的婚事辦的風光熱鬧。
蕭含玉自妝奩前梳妝，更衣，院裏不斷有人說笑，過來瞧她是否準備妥當。
眉蕪最是高興，不時低頭與她回稟此刻情形，待裴朔登門被攔著要喜錢時，她興奮地墊腳往外探，只看見滿院紅綢交相輝映，一道頎長英挺的身影被簇擁著出現。
那位邊境戰神著喜服，穿漆靴，猶如日光般瞬間將梧桐院照的通明錚亮。
“姑娘，姑爺來了，姑爺要進來了！”
蕭含玉握緊手裏的扇柄，透過薄薄的絹面可以看到珠簾晃動，一群人跨過門檻朝她湧來，她心驟然蹦蹦狂跳，手心開始冒汗。
直到她看見那人的靴子，袍尾停住，她的心跳仿佛也停頓下來。
然後他慢慢擡步走來，在所有人的註視下，朝她伸出右手，那是一雙征戰沙場的手，寬闊修長，結實而又強壯。
蕭含玉把手放在他掌中，他輕輕握住，道了聲：“娘子萬福。”
鋪滿紅緞的路走不完似的，蕭含玉頭一回覺得從梧桐院到正院原來這麽遠，每一步都像是在走她和他的一生。
姨母和信陽侯端坐在主位，代替了爹娘的位置。
兩人拜別，顧氏眼含熱淚，握著她的手再三交代裴朔，要照顧好她，愛護她。
裴朔一一應下，承諾會像愛惜自己的生命一樣愛惜她。
蕭含玉轉身同他往外走時，恰好看到人群中靜默而立的魏含璋，他的眼神淡然冷漠，雖看著她，但雙眸沒有情緒，沒人知道那眸眼後藏著何等心機。
蕭含玉很快別開視線，她知道他約莫還在算計，算計半年後如何將她弄回侯府，為他親生妹妹換命。
熱鬧過後的安靜尤其駭人。
梧桐院除了滿地狼藉，只剩樹幹上不管聒噪的蟬鳴，一聲蓋過一聲，像是瀕死之際沒命的宣洩。
魏含璋拾級而上，站在楹窗外往裏看。
帷帳被風吹起，雕花屏風依舊擺在原地，羅漢榻上的薄衾疊成一團，金絲繡花軟枕壓在上面，一切都沒變，她也還在似的。
魏含璋進門，目光幽幽逡巡，最後落在床對面的小案上，那是昨夜他送來的清菊丸。
打開匣子，滿滿當當。
她竟一顆都沒帶走。
魏含璋的面色登時結霜，手指撫過包裹清菊丸的金箔，微微曲起，清菊丸在指尖松軟碎裂，香氣滲出，帶著幾分冷清。
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許久後才合上蓋子，抱起兩個小匣回到松槐院。
陛下賞賜的府邸仍在修葺，故而此番成婚是在裴家老宅，一應事務除去裴朔親力親為外，便都是那位繼母操持。
蕭含玉和裴朔拜父母時看到繼母的笑臉，年逾三旬的面孔修飾的恰到好處，連笑容都無懈可擊，她像最和善的母親，該笑時笑，該感傷時感傷。
她還看到繼母身邊的繼子，比裴朔小幾歲，長得白面粉腮，一雙桃花眼滴溜溜的打轉。
從前廳來到寢房，各種討喜的聲音，笑聲促狹聲交織在一起，時不時還有鼓樂聲湊趣，耳畔嘈雜不斷，盛夏的炎熱因著這些繁瑣而變得愈發悶燥。
沃盥後，奴仆遞上白巾，兩人擦拭幹凈。
接著老婦端來一碟肉，蕭含玉夾起一箸，擡眼，見裴朔亦在看她，兩人相視而臉紅，將肉慢慢嚼著入喉，同牢畢。
老婦笑著高喊：“再是合巹，祝夫妻往後恩愛齊眉，同甘共苦。”
盛著酒的葫蘆，兩人各自持一半，相繼飲凈。
又是一陣哄鬧，小孩子們嘻嘻笑著，大大的眼睛盯著新娘子看，仆婦們都在議論，道裴將軍娶了個天仙似的娘子。
老婦取二人青絲結成一綹，裝入香囊擱在枕下，旋即推著二人往床上坐定，擡手摸出喜錢往綢被上一撒，高喊：“禮成，從此夫妻和睦，萬事順遂。”
裴朔被郎君們拉起來，去了前廳，寢屋內還有仆婦留下討喜，說著恭維的吉祥話。
蕭含玉不認得她們，卻都客客氣氣回答。
待終於將人都送出去，眉蕪趕忙合上門，大大吐了口氣，扇著手風小聲道：“姑娘，這可真是累人的活啊。”
蕭含玉挪開團扇，笑道：“一輩子只一次的大事，可不是累人嗎。”
她活動了手腕，覺得腰酸頸疼，尤其是腦袋上帶著的大冠，上面鑲嵌著八十一顆東珠，更別說赤金絲絡蜿蜒盤旋，還有一對攢珠鳳釵插在當中，繁覆華麗之餘難免沈重，壓的她脖頸快要斷掉。
眉蕪幫她拆卸下來，仔細擱在桌上。
“我幫姑娘倒盞茶。”
蕭含玉趁機打量起寢屋，端坐的大床用的是上好金絲楠木，周邊雕花是新嵌入的，大紅帷帳用銅鉤掛在兩側，手底下的綢被蓋著紅棗栗子花生桂圓，摸到後，她的臉微微發燙，想起姨母給的畫冊，又有心驚肉跳的忐忑感。
從侯府來到完全的陌生的地方，除了裴朔，她對其他人一概不知。
初來她能仰仗的，也只有裴朔了。
前廳喝得不甚痛快，除了裴家親戚朋友，更多則是裴朔軍營裏的弟兄，跟他摸爬滾打有著過命交情。
眼見裴朔被灌酒，其餘人紛紛替他遮擋，但也總有擋不完的，落了空，裴朔不好推辭，只能一飲而盡。
鄭崢見他腳底打晃，上前不動聲色與對面人碰杯，一連幹了十幾盞，那人才消停地擺手認輸。
他扭頭，裴朔拍拍他肩膀：“待會兒你替我擋著，我去如廁。”
鄭崢：“回頭把你那把六鈞弓送我。”
裴朔搗他一拳：“趁火打劫啊。”
他趁機溜走，鄭崢握著杯盞，手收緊，看到來人往身後探頭，長臂一伸：“來，跟我喝酒。”
他酒量好，在遂州浪跡尋歡時練就的本領，千杯不醉。
一盞盞的酒水下肚，快喝飽了喝漲了，可腦子就是不肯醉，清醒且明白。
鄭崢往寢屋方向瞟了眼，想起那年他在侯府門口的驚鴻一見，女娘雪膚花貌，柔柔一笑似把他的魂魄一並勾走。
他想反正這輩子都是要成親的，若他娶妻，便要娶這個小娘子做妻子，紅袖添香，軟玉在懷，那將是何等歡愉的美事。
可惜，趙家敗了。
趙禎也跟著死了。
如今的他姓鄭，姓鄭的將軍又怎配惦記佳人？
鄭崢拎起一壇酒，給桌上人倒滿，揮開手臂沈聲說道：“誰若是不服，便單個與我對飲，我若輸了，保準不攔。”
“來，喝！”
廊廡下的燈籠被吹得四處搖曳，光暈映著人影，裴朔嗅了嗅身上的酒氣，皺眉，他用力甩了甩衣袖，再聞，還是臭。
他沒回屋，先去了凈房。
魏含璋冷眼看著，待房門關上，他的視線挪到前側院門，只要再往前去，便能走到裴朔的院子，其實很近，他步幅大，幾步就能過去。
去看一眼妹妹，確認她很好，然後悄無聲息離開。
魏含璋這般自我勸解，他是兄長，身為兄長不該坐視不理，裴朔周邊全是粗糙漢子，裴朔也是。妹妹自小錦衣玉食，嬌養長大的，她會害怕。
是，她定是害怕的。
一個小女娘，孤身一人嫁到裴府，沒人可以信任可以依靠。
她能怎樣，左右不過強裝鎮定，裝出不畏懼的模樣應對所有人，所有於她而言的陌生人。
小女娘對將軍的愛慕，膚淺簡單，她哪裏知道成婚後要經歷什麽。
魏含璋的心提起來，揪成一團。
她說自己喜歡裴朔，其實哪裏是喜歡，戰神的光環讓她失去判斷，沒了理智，以為崇拜是喜歡，便義無反顧點頭，天真單純。
接下來，兩人面對面相處，待她發覺現實與心中所想有差，發現那個與她相守的男人並沒有她想象中美好，若她後悔，可有人護她離開？
魏含璋思忖至此，覺得心驚膽戰。
如此說來，眼下他是不能走的，他在這兒，她才有所倚靠。
沒錯，他是她兄長，是她恃寵而驕的根本。
就算她真的後悔了，只要說一聲，他可以違背所有人意願，帶她離開。
他有這個能力。
魏含璋唇角扯了扯，將心往肚子裏擱下。他不能亂，不能急，得耐住性子等。
燈籠在頭頂晃來晃去，空氣中似乎也被酒味熏染，他瞇起眼睛篤定心神，擎等著裴朔從凈室出來。
自己看著長大的妹妹，沒人比他更了解。
等候時難免回想蕭含玉出嫁前，兩人冷戰了那麽久，其實他該早點過去的，不過是低一次頭，可他偏要跟她計較，別扭。或許他去了，她會將自己心思悉數坦白，那麽她的恐懼和緊張他都會知曉，她也不必逼自己繼續往前。
或許她早就後悔了，但沒有退路，沒人給她退路。
她從來都是有主見的，她跟裴朔才見了幾回，不可能付諸傾慕之心。
是他糊塗，氣急敗壞，他沒給她後退的臺階和機會。
怪他。
魏含璋笑，跟自己一遍遍釋懷，那都不是她的錯，是小娘子的自尊和任性罷了。
他雙手交疊在身前，開始思考待會兒若妹妹害怕，自己該如何同裴朔對峙，在不傷及情分的前提下帶妹妹離開。
他腦中處理的有條不紊，盡量像在朝中那般將事情逐漸剝離開分析，一步步，甚至想好以此與裴朔的交換條件。
凈室的門打開，裴朔換了身常服出來，墨發綰成髻，顯得他愈發高大威猛。
只一眼，魏含璋的思緒便重新炸亂，所有捋清的頭緒四散開來。
裴朔轉過月門，走上臺階，雙手抵住門框後深深吸了口氣。
魏含璋死死盯著他的背影，一瞬不瞬。
然後裴朔推開門，四角宮燈下的大紅穗子搖曳起來，他就站在那兒，眼神明亮如火，望著屋裏。
男人熾熱不加掩飾的喜歡，這種眼神會嚇壞她的。
魏含璋想過去，將他拽出來，告訴他別放肆更別妄想。
但眉蕪很快從裏面出來，轉頭將門合上。
屋裏，便只剩下他們兩個。
燭光映著窗紙，柔軟清淺，耳畔只剩下徐徐風聲，夾著若有似無的嬉鬧聲。
大紅錦屏後的人微微顫動身體，她垂著眼睫，心跳隨著來人的靠近越來越快，就像快要蹦到嗓子眼，握住扇柄的手指攥緊，指肚沁著汗，她偷偷呼吸，又極輕地吐出，想快些安撫自己別怕，該來的總會來，就像姨母說的那般。
但安撫無用，她的臉，耳皆滾燙起來，她覺得自己快要煮熟了。
姨母說，只頭一次會疼些。
她想那會是怎麽個疼法，想了許久都沒弄明白，而今裴朔近在咫尺，畫冊上的內容忽然有了著落，那些糾纏的，廝磨的，仿佛瞬間從朦朧變得真切。
所有不可告人的親密，因他的靠近而愈發清晰。
從今夜起，他是她的夫郎，也是這世間與她最密不可分的存在。
蟬鳴破空而出，夜更幽靜。
魏含璋覺得自己墜入一片深海，冰涼的水漫過周身，將他的一腔熱切澆滅。
他對她的種種擔憂顧慮，在那燈燭熄滅時，變成了天大的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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